2013年1月14日 星期一

[咖塔的澳洲日記07] 在偉大航道上冒險的華人

[咖塔的澳洲日記07] 在偉大航道上冒險的華人

在澳洲,華人並不是什麼稀有動物。有時候走在路上,黃皮膚的人甚至會多到會讓人誤以為是來到了台灣或中國或香港。畢竟,從十九世紀初開始,澳洲政府因應人力短缺的方式,就是不停的引進各國的移民工。在各國移民中,耐操好用的華人大概深受澳洲雇主的喜愛,而吃苦耐勞又勤儉持家的華人也具有相當的冒險精神,勇於開發新天地,背起行囊便離開家鄉來到異地打工。即使華人移民曾經因為白澳政策而略微減少,但是在母國政局持續不穩、遭到國家迫害、經濟不景氣或是薪資萬年不漲的情況之下, 這片長期缺工的廣大土地滿是的工作機會和幣值相對大的美麗澳幣,仍然吸引了自各地的華人移民,源源不絕的湧進來。

就像我們初到伯斯就不小心走到北橋區的中國城一樣,華人聚落在澳洲遍地開花,走在路上隨處可見繁體中文或簡體中文的招牌和標語。就連我們到雪梨亂晃的時候,也會不小心撞進中國城裡隨處可見的亞洲超市和華人餐廳。由於悠久的移民歷史,這些華人在澳洲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文化生活圈,而現在大多數的華人在這裡便是投資房地產,出租給學生,或是經營餐飲業、零售業維生。


亞洲背包客背負的枷鎖

自從派遣公司讓我「被失業」之後,對於仲介/派遣實在是沒什麼好感,想說我的英文不差,靠自己找工作應該沒這麼難。但是投了數不清的履歷也打了無數通的電話,後來陸續面試了好幾家餐廳,結果都不太理想。也許這跟我太年輕、缺乏工作經驗有關,但是我的英文很好,願意學,也學得快,也有一個月的超市工作經驗以及餐廳工作經驗。 很明顯的,從數十封履歷都完全沒有回音來看,老闆並不這麼想。

我想了很久,一直找不到適合的工作的原因之一可能是打工度假簽證。對店家來說,拿著417簽證的背包客總是充滿各種不確定性,流動性高,甚至有些說走就走。如果僱了沒多久又要離開,又要再花時間訓練、雇用新人很麻煩。同時因為一直留在市區,我應徵的職缺都是以服務業居多,雖然也是替代性高,但是相對於工廠的重複性工作來說,訓練跟磨合的時間是一大成本。二來可能是因為就像在台灣的移工會受到歧視一樣,即使澳洲本身就是移民組成的國家,即使華人早在一百年前就和白人一起在這片土地上耕耘,澳洲社會對於華人還是多少有歧視存在。像是走在路上會被白人小孩丟石頭,或是被澳洲原住民騷擾,或是被酒鬼嗆「你們這些人來澳洲就給我說英文啊,吱吱喳喳講那什麼鬼話」之類的。在這樣的情況下,服務業也許難免會傾向於雇用洋鬼子模樣的員工,而非黑黑或黃黃的亞洲人。

既然找洋人的店都找不到工作,去投靠華人總該會是個不錯的出路吧。還記得雪梨中國城的牌坊上面就寫著「四海一家」,到華人餐廳工作,也許薪水不見得高,但至少語言應該比較通,而且同為華人也應該比較有個照應吧。

想得美。


四海一家?

在澳洲,絕大多數的華人餐廳,試工無給薪是常態,即使澳洲法令明明清清楚楚的寫著「即使是試工也應該給付薪資」,但華人世界好像是法外之地一樣,華人老闆就是如此理所當然的告訴你:試工沒有薪水。通常華人老闆給的理由會是:「因為你什麼都不會,還在學,沒有產值,所以試工不給薪。」這樣的說法聽起來很合理,但回頭一想,好像又不太對。老闆找人來試工,意思就是他缺人來工作,而試工之後有可能會雇用這個人。從企業管理的角度來看,人力資源是企業組成的重要部分,企業雇用人本來就要花一點時間和成本來訓練員工。到一個新的工作場合,不論員工是否有經驗,都會需要花時間學習、適應。那試工不是本來就是老闆應該負擔的成本嗎? 

曾經遇過一個老闆娘,一副很急很缺人的樣子,我早上投了履歷應徵服務生,她當天下午就打電話給我,要我晚上就過去店裡。但是究竟是要面試還是試工還是要直接上工,一週做幾天、每天做多久、一小時多少錢都完全沒說。那是一間位於市郊購物中心附近的中國餐廳,就連平日的晚上生意都好的不得了,客人以亞洲人為主,有印度人、中東人,和分不清究竟是日本人、中國人、還是韓國人的東亞面孔。店面不算小,大概有十五桌,但是外場只有老闆娘跟另一個女服務生,而且能夠負責點菜和結帳的只有老闆娘一個人。

一進去店裡面,老闆娘只簡短的跟我說了一句「妳留在櫃檯」,然後就自顧自的去忙了。我被丟在櫃檯,看著老闆娘跟女服務生忙的焦頭爛額,顧客要結帳我沒辦法幫忙,客人要茶水要杯子還勉強幫的上忙,但重點是老闆娘根本沒跟我說今天到底是要來幹嘛,到底是現在開始試工、遞茶水、洗杯子,還是什麼時候開始工作都沒說。但客人來來去去,站在櫃檯自然就被當作是工作人員。好像站在櫃檯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在櫃檯打轉好久,終於找到老闆娘的空檔,跟她講了幾句話,原來她只是要我來這裡看看工作情況,看我做不做的來,再決定要不要做。其實這工作不難,就只是點菜、送餐、送茶水、結帳而已,但是在這裡做服務生是時薪只有九塊錢的黑工,完全無視澳洲法律規定的最低時薪十五澳。

另一個老闆也很有趣,是一個山東來的大叔,中文有一種特殊的韻味,他講十句我只聽的懂三句。打電話問工作條件的時候也是什麼都不說,問了也都含糊其詞,只說「你自己來現場看看才知道行不行,行了我們再來談價錢。」所以就先去了再說。那也是一間購物中心的小店,比上一間還要荒郊野外一些,店很小,只有一兩組座位,主要是以外帶為主。店面不知道是疏於整理,或是老闆就放任如此,總之店裡燈光昏暗,地板滿是的油膩,廚房牆上的陳年汙垢越爬越高,蒼蠅在半開放式的冰箱裡虎視眈眈。店裡只有三個人,老闆、二廚跟歐巴桑,從傍晚五點開始就有客人打電話來訂購外帶餐盒,來來去去也不少組客人。

老闆見我來了也沒跟我多講什麼,叫我把手洗一洗就進來做事。以防萬一,我先問說這樣是試工吧,時薪給多少,老闆只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你自己覺得應該是多少錢?先做看你行不行吧,晚上結束了我們再談多少錢。」

於是我的大冒險就開始了。

老闆什麼都沒說就把我丟在櫃檯,要我自己看看菜單、摸摸收銀機,把菜名跟內容物記起來,每次客人來的時候要負責按機器點單,點完單之後要把上面該有的菜夾好放到二廚旁邊的平台上。好吧,應該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所以我就捏著小小的外帶菜單,站在收銀台前面對著小小的機器一個一個的對菜名(各種餐點加上飲料和其他選項,總共大約有六、七十個按鈕),試著記得每個東西的位置,然後把餐點的內容物記起來。但是收銀機上面的菜單按鈕,為了防止大家油膩膩、濕答答的的手玷污它,用一片厚厚的霧面塑膠布蓋住,初來乍到的我,當然沒辦法在五分鐘內把所有餐點的按鍵位置都記住,每次隔著塑膠布都看不到哪個按鈕是哪個,只好每次點菜都把塑膠布掀開,半蹲著湊在按鈕前面,從六十個按鈕裡面找到我需要的那個。

後來歐巴桑跑來阻止我把塑膠布掀起來,因為這樣的話底下的品項表格紙會跑掉,對不上最底下的按鈕會很麻煩,但是店裡這麼暗,機器這麼小,還放在髒兮兮的壓克力板下,不把塑膠布掀起來,我是不可能看的到菜單品項的。客人一直來,飛快的點了菜,但我就是找不到機器上面的正確按鈕,回頭想要找歐巴桑或是老闆來幫我,看是有什麼訣竅會記得比較快之類的,但每個人都自顧自的忙著,根本沒空理我,都叫我自己想辦法。我只好先用寫的寫起來,把單子留給歐巴桑去打,想不到老闆回頭看到沒有點單,而是手寫的單子反而罵說「寫了沒用!給我用點腦袋,(按鈕)位置用記的,打單子出來!」。

自己摸索了半個小時,還是無法戰勝這台邪惡的點單收銀機,於是我決定放棄點單收銀的部份,偷偷跑到旁邊去幫歐巴桑。旁邊的準備工作就是把固定種類、份量的菜夾到小碗裡面,供老闆和二廚備用,少了就拿底下冰箱準備好的料來補。但就像路總是會走到盡頭,準備工作也有結束的一天,沒多久的時間我就已經把所有的小碗都夾滿了菜,半開放式冰箱的料也都補滿,要幫忙歐巴桑卻又幫不上忙,結果又無事可做了。馬上就招來老闆的一句「不要站在那邊閒著擋路!客人來了去點菜打單!」

就這樣,我又被趕回櫃檯前與收銀機奮鬥。但是在塑膠布被黏死的狀況之下,我根本無從努力起,只能拼命把塑膠布壓緊,試圖從一團迷霧中找到正確的品項。之後也是一直在「快點去接電話!」、「去打單!」、「去夾菜!」、「不要擋在這裡!」、「講過很多次了!點完單要把正確的菜夾到碗裡」、「把這個...唉算了算了我自己弄」的迴響中度過。對於老闆來說,第一天來不用教就應該什麼都要會,什麼都不會是我的錯,被罵也是活該。

如此一般過了兩個小時,我硬是被老闆丟在收銀機前面,卻什麼都做不了,還得不停的挨罵。想一想,如果很明顯的我做不來,老闆也沒打算要教我,只是想凹我在這邊加減做,順便討個罵,不如就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所以我就直接回頭跟老闆說:我不做了。


「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老闆一聽我要走了,臉色馬上和緩了起來,又改口說「欸第一天嘛,挫折難免」,看我意志堅定的模樣又補了一句「過幾天就適應了,很快就上手的」。連原本不太多話的歐巴桑都跑來勸「我們以前都是這樣過來的,剛來的時候英文不好也都熬過來了嘛」,「再試試嘛」。兩個人一邊忙著手邊的事情,一邊又抽空過來勸我幾句,輪流轟炸我,要我留下來。沉默的二廚只是把一切看在眼裡,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但沒多說什麼。

聽到歐巴桑的這句話還真是怒火攻心,什麼叫做「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用這種說法就可以合理化你用黑工、不給薪、罵人的權力嗎?這樣跟當兵老鳥故意幹菜鳥有什麼兩樣,這種莫名其妙的勞雇關係我還寧願不要。你我都心知肚明這是黑工,你雇用方便、我工作沒保障就算了,連到底要給我多少錢都不肯講,要我做事又不告訴我怎麼做,就只是一直凹我待在這裡給你罵,還要我自己道德批判「覺得自己(值)多少錢」,好好的一個人幹嘛要留在這裡給你欺負,我當然要走。


不該被合理化的世代壓迫

我不確定在洋人世界裡是不是也是這樣,但我很確定在華人圈裡滿是這樣的說法:「我們以前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你現在也應該要這樣」、「以前都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以後也會是這樣」。這些是非常速食且權威的說法,背後隱含的意味就是「不要問,沒有原因,就是這樣」,非常快速、簡單、沒有任何疑義的就合理化一些不合理的壓迫,因為「事情就是這樣」。

以前我們的父母輩和祖父母輩過著物資短缺的生活,勤儉持家、奮鬥努力才能夠換得現在的舒適生活,作為七年級後段的我們,小時候也的確見證,且坐享前人努力勞動的成果。當時的貧窮和困窘,也許是出生在物質生活相對富裕的我們難以想像的,但那是一個只要努力就有出頭天的年代,努力是可以解決問題的。對這一代來說,這個世界卻已經不是那麼單純的一件事。

不論是長輩或是教育體制都告訴我們,把書唸好未來就會有好出路。所以我們被保護著一路從義務教育走到高等教育,大多數的學生背著學貸、背著夢想(如果有的話),期待畢業之後能夠展翅高飛,但還沒出社會就發現:事情沒這麼簡單。

長輩都說,年輕人有機會可以歷練最重要,名校校長也說薪水不是重點,所以很多學生還沒畢業就先參加產學合作專班,參加各種企業參訪活動,配合學校的政策努力地與業界接軌。但是學費變成難以負擔的成本,除了伸手跟父母要之外,只能自己半工半讀想辦法。可是參加了產學專班卻學不到什麼東西,這種半工半讀的課程模式,實質上也只是讓自己變成企業的廉價勞工。而教育部為了幫助大家就業,替大學畢業生訂了22k的價碼,壓著新鮮人的起薪根本爬不起來。

出社會以後更慘,一天八小時加上責任制加班是正常,薪水永遠跟不上物價漲幅,忙的昏頭轉向最後卻發現一切是一場空,只因為老闆說「共體時艱」。甚至可能有一天忽然公司或工廠倒了,老闆欠了一屁股債就遠走高飛,多年以來的累計的退休金和資遣費就這樣不翼而飛。面對這樣的窘境,勞委會說「那不然我先代位求償墊給你,我再去找老闆要」,血汗錢收下之後,過了好幾年勞委會卻忽然改口說「當初那是借你的錢,現在我要連本帶利拿回來,不還我就告你」。

當社會期待年輕人成為新一代的勞動力,成為社會中堅的支柱,卻忘了高工時低薪資讓買房變成天方夜譚,彈性不穩定就業讓人無法想像一個穩定的未來,窮忙存不了錢自然不敢想結婚生子成家,最後要不就是繼續吃父母的老本,不然就是每天拼死拼活看能不能在已經殺成紅海的業界拼出一片天,再不然就是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反正也存不了什麼錢,做不了什麼大事,不如過得開心一點。

本來每一代人都有他們所必須面對的課題。的確,作為先鋒的勞動開墾很辛苦,但過去的辛苦並不會合理化現在的壓迫,這是兩回事。


反抗吧,青年們

前陣子剛好又看到大學的朋友在台灣參加了政府的多元就業開發方案,實質上卻只是政府播錢送去的派遣工。這位朋友被派遣到台灣農夫去做了兩個月,卻忽然發現原來老闆用他是因為,這是政府免費送來的勞工。他沒有勞保退休金,沒有年終,而且老闆可以隨時解雇他。最慘的是,原本一直抱著「老闆說之後會續聘」的心理準備,他卻一直到最後一天才知道原來他「被不續聘」了。這跟我的派遣工故事根本毫無二致啊。

之前去面試的餐廳也是差不多如此。一間華人新開的壽司店,老闆娘一直強調她是新開的店需要全職的「夥伴」幫她管理店面,工作範圍很廣,工時很長,一週只能休一天,如果必要可能變成雙週才休一天之類的。一直問我能力如何,能夠做多久,能夠提供什麼讓她的店更好,但最後對於雇用身分、繳稅、薪水卻隻字未提。

這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老闆不論到了哪一國或是老闆是哪一國人,都會是一樣的嘴臉。

他們都希望我們全心全意的當他的「夥伴」(實質上是閉嘴又耐操的好勞工),開口閉口都希望我們能夠為他的企業加分,卻完全閉口不談他們能給我們什麼,甚至我們自己開口問薪水或工作福利好像還顯得相當不上道。

常常看著各種網路平台上,華人所提供的工作訊息,幾乎沒有一個不是低於基本工資的黑工,但是底下還是會有一狗票的人把自己的姓名、電話、email全部奉上,還加上一句「拜託請給我一個機會」,甚至自己降薪水跪求對方雇用的也大有人在。前前後後我也到過四、五間華人餐廳面試/工作,老闆都認為九塊、十塊、十一塊是理所當然的價錢,還一副「不然你覺得你是值多少錢,你不做後面還有一堆人搶著要做」的臉。每天看著這些訊息,實際上去面試的老闆也都是這副嘴臉,有時候會忽然有一種「大家都在做黑工,我堅持基本薪資15澳到底是為了什麼」的想法。

但勞動從來都不是,也不應該是這麼卑微的事情。

不論是背包客、國際學生,還是拿著工作簽證的工人,不管以什麼身分來到這個國家,當我們辦了簽證而踏上這片土地,打工存錢也好,旅遊或體驗人生也好, 只要是受僱於人而勞動,我們就都是工人,我們就該獲得這個國家勞動法令的保障。沒有什麼「被老闆欠薪、被仲介騙都沒關係,因為這是人生,這些都是背包客的體驗」這種浪漫想法,就算是背包客也應該得到合理的待遇,沒有人應該因為他的國籍、種族、性別、性向而受到不平等的待遇。

就像我那位朋友說的一樣「年輕人啊,談論你的薪水吧,談論勞動這件事吧,勇敢的和資方談判,勇敢的爭取屬於自己的權利。」

這是一場大冒險,我們的反抗,從認識自己的權力開始。